張揮
恭錫街舊事
1937年3月,17歲的麗瓊隨母親自香港前來新加坡探訪大媽及同父異母的大姐素貞,她們落腳於牛車水恭錫街素貞的住處。
一日晨起,麗瓊疾步下樓準備去對面咖啡店享用早餐時,差點兒撞到一位姓張名維邦的青年男子。三個月後,麗瓊拋下母親,偷偷逃離返港的輪船,跟隨維邦私奔至怡保婆家。
七八年後,麗瓊牽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,再次來到了恭錫街。男孩肖馬,大名榮日,麗瓊喚他阿日。戰火中出世(1942年12月28日)的阿日是她的第二個孩子,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,小名招弟,招弟不足兩歲時,被她的父親以沒能力養活為由賣給了一對羅姓夫妻。阿日出世不久,麗瓊母子即淪為難民,而那個她以為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在賣掉女兒後即失去了蹤跡,直至戰爭結束,麗瓊才有了他的消息。
來到恭錫街,麗瓊日夜期盼著那個回頭的浪子前來接他們母子團聚,但大半年過去了,她連他的影子也不曾看到。
「別等了,安心在這裡住下吧,大姐養得起你們母子。」經營美髮店的素貞告訴麗瓊。
素貞除了傳授麗瓊美發的手藝,也教阿日讀書認字,後來她發現阿日喜歡畫畫,就買了不少兒童畫報讓他臨摹。
「這孩子安安靜靜的,跟他的父親完全不同,將來一定有出息。」決計梳起不嫁的素貞打心底里疼愛這個靈氣十足的小外甥。
塗塗畫畫中,一年的時光很快成為了過去。
雖然缺少父愛,雖然時常陪著母親淌眼淚,但阿日的內心是歡愉而充實的。
恭錫街,這個不起眼的窄巷,成了阿日生命中的一個驛站。多年以後,這裡(姨媽家)又成了中學生阿日的寄居之所。步入文壇之後,恭錫街舊事一一在他的筆下復活。
落戶雙口鼎一村
六歲那年,正躲在餐桌下臨摹《三劍客》圖本的阿日終於見到了自己的「劍客」爸爸,並跟著他來到了位於亞力山大路、女皇鎮及惹蘭紅山交接處的雙口鼎一村。
落戶雙口鼎一村的阿日母子雖然沒能盼來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日子,因為阿日的父親在安頓好他們母子之後又一次失去了蹤影,再次出現在他們眼前已是三幾個月後的事了……但無論如何,他們總算有了屬於自己的家——大榕樹下一間低矮的小亞答屋。被村民稱做「廣府嫂」的麗瓊憑著自己的美發手藝贏得大家的尊重和喜愛,後來她還在附近的啤酒廠覓得一份穩定的工作。生性羞怯的阿日也慢慢學會了講福建話,並很快融入了這個以福建人居多的村子。母親出去工作後,他大多時候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大榕樹下邊翻看圖書邊塗塗畫畫,間或也跟在友伴們身後,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那些純樸而善良的村民,然後回味著發生在他們身上那一個個真實而感人的故事。
很多年以後,那些曾跟他撞個滿懷的身影盡皆成了他「鄉土懷舊系列」小說中的人物原型。
大華小學遇恩師
八歲那年(1950年),阿日成了一名小學生,就讀於村東的大華公立小學。
入校後,他遇到的第一位老師是教他如何寫「人」字的李肖鳳老師。人美心慈的李老師非常疼愛這個聰慧而略顯羞澀的學生,在她的教導及關愛下,阿日那年年終考試得到全班第一。
與此同時,阿日還遇到了對自己人生產生重大影響的另一位恩師——沈俠雲校長。
小四那年的某一天,沈校長把阿日叫到跟前,要他以後每個星期六上午來學校圖書室幫忙整理圖書。那天回家時,他的書包里多了兩本書:《金銀島》及《世界少年》,這是他大量閱讀課外書的開始。後來,現代馬華作家諸如方北方、柳北岸的作品、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先生的作品以及古典名著《水滸傳》等都令阿日愛不釋手。
不久之後,沈校長讓阿日跟其他五位同樣喜愛讀書的同學組成一個學習小組,並給他們下達了兩項任務:其一是每學期出版兩期壁報,其二是每周讀一本課外書。
此外,沈校長還利用課餘時間給他們上課,內容包括書法、唐詩欣賞以及如何查字典、怎樣寫新詩及現代散文等。
文學創作的種子悄悄地根植在了阿日的心底。
12歲那年,阿日創作了自己的第一首詩歌《母親的眼淚》,經沈校長潤色之後,發表於由家長聯誼會主辦的學生刊物上。這是他邁向文學創作之路的第一步。
小學畢業後,阿日起初就讀於中正分校,十個月後因參加學潮而被教育部安排去立化中學直至高中畢業。雖然離開了大華小學,但他時常回去探望沈校長,並在他的指導及鼓勵下繼續文學創作。
馳騁文壇
1961年末,阿日參加了新加坡最後一屆舊制高中三會考,並取得一紙甲等證書,但由於家境貧寒,他並未能夠跨進大學的門檻。也就在這一年,他開始以張揮、破陣子、戈鳴為筆名投稿《南洋商報》及《星洲日報》文藝副刊。
兩年後,他成為加冷小學的一位華文教師,同時進入新加坡師資訓練學院主修美術,畢業後又進修了兩年中學美術教師課程。1968年,張揮被派往武吉班讓政府中學擔任美術教師(兼代一班華文),也就在這一年,他跟就職於加冷小學的華文教師莫雪婉結為連理。愛情豐收、事業穩定的張揮開始揮馬加鞭,馳騁新華文壇。身邊人雪婉自然而然成為他的好幫手:他作品的第一讀者,他的謄抄員,他的書稿列印員。
張揮夫妻合影
上世紀70年代,張揮進入自己的第一個創作高峰期,除了詩歌、散文,他也觸及雜談、小說及文學評論,堪稱多面手。
1976年,他的首部短篇小說集《再見,老師!》出版,緊接著,散文集《瑣屑集》(1978年)、雜文集《馬的牢騷》(1980年)、散文集《那一豆燈光》(1982年)相繼問世。
上世紀80年代初,張揮在《南洋商報》副刊編輯謝克的介紹下加入作家協會,並擔任協會秘書兼出版主任至90年代中。這一時期,他進入自己的第二個創作高峰期,此時的他醉心於微型小說創作,前後發表於各類報刊的作品多達百餘篇。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,是1993年1至5月間,他在《聯合早報》副刊《文藝城》發表的以「鄉土懷舊系列」為主題的八篇微型小說《木屐的故事》、《臉的故事》、《肥婆的故事》、《秀記滷麵》、《緊身花衫褲》、《龍鳳鴛鴦枕套》、《九婆養豬》、《黑狗仔》。這些以出現在他童年生活中的村民為原型的微型小說,後來都被放進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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{nextpage}在這個風雲變幻的年代裡,隨著教育改制的不斷推進,華校體制走入歷史,加之以華文為教學媒介語的南洋大學的關閉(1980年),「末代華校生」張揮筆下可謂傷痕累累,觸目驚心。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屬1989年10月發表於《聯合早報》「文藝城」的《45.45會議機密》,此文後來收錄於張揮1990年版的同名微型小說集,該小說集獲頒1992年度新加坡書籍獎(小說類)。此後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十夢錄》(1992年)及《塵中歲月》(1996年)同樣備受矚目。
1992年,張揮獲頒東南亞文學獎,並代表新加坡新華文學赴泰國領獎。
1994年,張揮獲「春蘭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」鼓勵獎。
2013年,旨在推廣本地文學創作,促進海內外文學藝術交流,同時致力於培養新一代華文作家的文學團體——書寫文學協會應運而生,張揮出任該協會會長至2019年。
2016年,張揮榮獲新加坡文藝協會頒發的「第九屆新華文學獎」,這年年底,文藝協會為他出版了文集《新加坡之魂的蹲姿》,內容包括詩歌、散文、短篇小說及微型小說等。
往事並不如煙
2010年6月15日晚九時許,張揮突然失憶八九個小時。入院觀察兩天後回家休養。此後,他的記憶力不但未衰退,逾早時期的記憶反而愈加清晰,尤其雙口鼎一村的人、事、景、物,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晃動,他的眼眶濕潤了……雙口鼎一村,那些年那些事,在他的筆下跳躍著,流淌著。
張揮部分文學作品
2015年,張揮的首部長篇小說《雙口鼎一村,那些年那些事》問世。次年,該部積短篇為長篇的自傳體小說榮獲「新加坡文學獎」小說類表揚獎。
2017年,張揮又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《煙事裊裊》展現在世人面前,這部以魔幻寫實手法,再現華校生在本地教育生態圈傷痕往事的長篇同樣備受肯定。
2019年,張揮與李選樓共享「新加坡文學獎」小說類第一名。
完成兩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後,張揮又發揮自己在繪畫方面的特長,於2020年出版了短篇小說插畫繪本《小山果之戀·番櫻桃樹下的戀歌》,而他的另一短部短篇小說插畫繪本《白笑與阿祥》也即將面世。
無論篇幅長短,張揮筆下的文字總與他的過往糾纏在一起:他的恭錫街、他的雙口鼎、他的東高地、他的大華小學;他的親人、他的鄉鄰、他的玩伴、他的恩師;他的傷、他的痛……點點滴滴,絲絲縷縷,抹不掉,揮不去……
令人動容,催人奮起。
後 記
跟張揮相識於六年前,我初涉文壇的時候。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帥,除我老爸外,我唯一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帥老頭。加之同樣肖馬,同樣率真坦誠,親切感、信任感飆升。
後來他的《雙口鼎一村》發布時,邀我擔任司儀,被他書中那匹馬兒吸引,前後翻閱不下三四遍。再後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,請他寫序。不指望他熟悉我的書稿,但相信從此我們當算作熟人,故而每次遇見,必恭身趨前致意。偶爾閒談兩句,總被他的幽默風趣逗得忍俊不禁。
四年前受命撰寫《文壇掠影》之時,三番幾次道明想要採訪他,但都被他婉拒,態度很是堅決。後來遠遠看到他的身影趕緊退步轉身,不忍令他受到驚嚇。近兩三年基本沒再參加什麼活動,對於文壇動態幾近一無所知,也淡去了想要寫他的慾望。
前幾日芊華姐發來信息,問我知否張揮近況,有無打算前往採訪……於是終於走進了疊翠新景,終於坐在了他的面前。抱恙接受採訪的他有問必答,記憶力之好超乎我的想像。
步出疊翠新景時,手裡沉甸甸都是他的饋贈,他的心血。行至大門口,忍不住回頭,再回頭,綠翠層疊處,一雙含淚的笑眼些許朦朧,但睿智明澈,一如初見。
背景、年代各異的兩匹馬兒,緣分大抵如此這般。
感謝芊華!祝福張揮!
張揮全家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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